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措金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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措金刀

雨小了很多, 風也一時消停,整個院外唯有潮潤,混著土腥味。

“黃孟診斷不錯,但夫人的心神也不穩, 近日可有愁思?最好多去疏通, 先前我所開的那副養神藥膳, 已改過其中幾味藥, 給夫人吃段日子, 再瞧效用。”

“另外。”

鄭醜想到片刻前的診脈, 心存些許疑惑,還是瞄向一旁留神記聽的人, 直言不諱道:“你們該節制房事。雖說你們年紀輕, 但陰.陽.交.合太過頻繁, 難免虧損。不若我給你開劑藥, 降降火氣。”

冷不防這番話入耳,衛陵默低了頭, 捏緊手道:“不必。”

再問幾句父親的身體,怕是這個月,雙眼會徹底失明。

自兩年前, 鄭醜一直在為國公治傷, 國公倒是配合用藥,但時至今日, 他已是盡力而為。

不禁嘆口氣, 道:“公爺的眼睛保不住, 現今更要註重身體, 那一身舊傷痼疾發作起來,並非好受。”

大夫非神明, 不過助病者緩解病痛,拖延亡期。

人,終逃不過一死。

至於養身的法子,他已教給黃孟,方便其為國公看病。其餘的,他也無能為力。

衛陵的氣息沈重了些,沈默半晌,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

轉見小廝送鄭醜離去,擡眸眺望灰蒙的遠處,雨霧中樹木掩映的亭臺樓閣,這座由父親心血修築的闊綽府邸。

看了一會兒後,他轉過身,走進寂靜的內室。

帳內的床上,她已然睡過去。

整個人縮在被子裏,只露出一個頭,烏黑微卷的長發散在身後的枕上,臉色仍然蒼白,微張的唇在輕緩地呼吸。

他坐了下來,在床畔的一張圓凳上,而後看著她。

目光不曾偏轉地落在她的臉上,等至青墜輕手輕腳地,端著熬煮好的藥膳走了進來,放在他一邊的小幾上,又走了出去,去把飯菜拿進來。

這個時辰,是平日用晚膳的時刻,且鄭大夫說吃完藥,要吃些飯食。

苦郁濃重的藥味飄散開來,衛陵輕聲喚她。

“曦珠,曦珠……”

過了須臾,曦珠從困倦中,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,望著他模糊的影子,嘟囔一聲:“做什麽。”

她好困,怎麽會那麽困。

好似如何都醒不過來。

“該吃藥了。”

衛陵見她要埋入被子裏,怕藥涼了,藥效變差,按住要往下縮的她,道:“起來吃完藥,再睡。”

曦珠被他壓著肩膀,又聽他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,終於煩悶地醒轉。

“你好吵啊。”

“你吃完了,我就不說話了。”

衛陵彎腰,把她扶靠在兩個摞起的枕上。接著端過幾上的白瓷碗,坐在床沿,捏著瓷勺翻動兩下碗中棕黑的藥膳,要餵她。

曦珠瞧見碗中的東西,再聞到熟悉的味道,不覺喉中泛出嘔欲。

搖了搖頭,垂在頰側的長發跟著晃動。

“我不想吃。好苦啊。”

不吃,也知定然很苦。

衛陵望著一副乖巧模樣的她,說出這句話,心中不免泛起疼痛,面上卻笑起來,低頭哄她道:“那我吃一口,你吃一口。”

她不說話,只是眨著一雙澄澈的明眸看他。

看他舀了一勺碗中的藥湯,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。

擡起頭,對她笑道:“我吃了,表妹也吃一口吧。”

“哦。”

她應聲,眨眼問道:“苦不苦?”

“很苦,但必須得吃了。”

他把一勺藥湯,送到她的唇邊。

曦珠垂眸,張嘴把那勺中的藥喝盡,頓時蹙緊細眉。

太久沒吃藥了,苦得她殘存的困意消失,瞬時醒神想要吐出,但好歹抿緊唇忍住,全咽了下去。

衛陵又舀一勺子,笑道。

“我再吃一口,你也再吃一口。”

等見他真要繼續吃,曦珠苦著臉禁不住笑,從他手裏接過碗,道:“你都吃完了,我還吃什麽。”

她不是小孩子,要他一直哄著。

她自己端起碗,屏住氣息,先把那些藥膳都吃幹凈,再一氣把裏面的藥湯都喝完。

把空碗遞還給他,仰著脖子靠在枕上緩那股苦勁。

嘴裏被塞來一個酸梅子。

曦珠咬吃起來,壓過了反湧上來的苦。

等只剩一個核兒含著,青墜恰好送晚膳進來。

往常都是在外廳吃,今日是因她病了,才會在內室用。

她餓得很了。

今早起得本來就晚,昏倒之後,連帶早午膳都沒吃。

曦珠掀開被子,穿鞋下床。

腳步有些無力,踉蹌了下。

“小心些。”

衛陵皺眉,忙扶住她坐在桌前,又去把她的外裳取來,給她披上。

兩人坐在一桌,和往常的每個傍晚,在一起用晚膳一樣。

她忽然問道:“你突然趕回來,今日局內沒事可幹嗎?”

衛陵答道:“不過去見孟秉貞點個卯,哪裏有什麽事做。”

想起鄭醜的話,手中的筷箸一頓,問她道。

“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麽煩惱的事?”

他應該也知道,她心心念念的是何事。

能是什麽呢?

曦珠笑了笑,將嘴裏的筍吃完,這才壓低聲音,道:“等公府平安無虞,我們就回去津州。”

不過是回自己的家去,而非在京城。

衛陵抿唇,要把傅元晉留在京城的事告知她。

早在秦令筠死時,他就猜測到傅元晉很可能被留下來。

畢竟只要皇帝還有一口氣在,不論那口氣能撐多久,總是需要一把刀來殺伐衛家。

與衛家對立的傅家,再合適不過。

便在昨晚,他收到譚覆春的消息,皇帝已草擬聖旨,著人為兵部右侍郎,想必現在那道旨意,已被傅元晉領受。

他不可能瞞著她這件事。

此後雙方多有接觸,甚至紛爭見血,她會得知。

同時,這或許會拖延她回家的日子。

在她以為快了的時候。

衛陵不想讓她失望,但此時此刻,不得不告訴她,這樁與前世截然不同局勢的事。

那時,傅元晉並未留京,在京察之後,很快返回峽州。

但他實在不願與她提及傅元晉這個名字,穢氣至極。

即便如今的傅元晉,與她毫無幹系,但他心裏仍不舒服。

再三踟躕,便在他要開口時,門外傳來了青墜的稟聲。

“三爺,公爺那邊來人,喚您過去一趟。”

衛陵住口了。

這個點,該是大哥他們回來,父親也得知傅元晉被授侍郎的官職,才叫他們過去議事,下一步該如何辦。

曦珠看向他,道:“快把飯吃了過去吧,別讓公爺他們等急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他快些吃飯,想到還有黃源府的事要論。

在離開屋前,他對在喝湯的她道:“我不知何時回來,你吃過飯就去床上躺著,困了就睡,別等我。”

若是他回來時,她還沒睡,他會告訴她。

*

“如今戶部哪裏來的銀子,去年的虧空都未填滿,這年又欠,黃源府那邊撥不了更多的錢。這事我去和人提,也不管用,戶部又不是我一個人做主,陛下也要批準才行。”

從進了戶部做官,衛度便難有清閑的日t子,尤其是年末年初。

這年更甚,苦不堪言其餘五部的催促,都想要銀子做事。

與此同時,皇帝要建造那兩座宮觀,皇陵也等著白銀填進去,這事可拖不了,眼見皇帝的身體不行。

他忙地焦頭爛額,與太子議完皇陵之事,再聽說傅元晉留京,忙不疊回到衙署,做完剩下的事務趕回家來。

衛遠也才從郊外的三大營巡視回府,濕掉的玄衣都未及更換,便來了父親的書房。

聞聽二弟的話,他一時擰緊眉頭。

雖說黃源府的匪患根除不掉,但現在他的岳父駐紮當地,連著兩年因年邁多病請辭,皇帝都不允。

當前還不給足軍餉,連將士的月俸都發不出,那些拼命搏功的人,會不會盡心抗匪,便是另一回事了。

衛陵坐在交椅上,靜默地聽著議論。

書房之中,衛度最後道一句:“此事即便要提,我們也不合適,要兵部的人上諫。”

話落,他閉上了嘴。

幽幽燈火中,衛曠闔眼,只感模糊的光影。

沈默須臾後,轉向他的大兒子和小兒子,問道:“傅元晉的那個病,你們可有探查清楚了?”

他的人脈,皆已告知三個兒子,但人手,大多給了他們。

衛遠道:“他的病該是真的,是頭暈眼花之癥,才會留在京城。”

衛陵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,又一次不由地想到,這與她的癥狀似乎相似。

論至最末,不過一個等字。

滿目的昏暗中,衛曠沈聲道:“等他那邊會如何反應,這段時日,你們派去的人手,要小心些。至於黃源府,我看不出事,陛下不會著急。”語氣帶著嘲意。

皇帝忌憚衛家,這個關口,不能輕易冒頭。

在書房的門被打開前,他又對三個即將離去的兒子叮囑道:“你們近些日做事,都給我仔細些,不要留下把柄讓人抓住。”

傅家先不急。

當今要等,等就是熬,熬到皇帝駕崩,太子登基。

此間過程,最易怕的是政敵還未消除,自己的人就出了事。

遑論在大燕,武將比不上文官,無戰時便閑置在家,顯得毫無用處。

衛曠那雙渾濁不堪的眼,最後落在了二兒子的身上。

*

衛陵回到破空苑時,是在戌時二刻。

夜已深沈,他進屋時,在妝臺上有一盞微弱的紗罩燈,銅鏡反射著暈黃的暖光,灑了一室。

她肩披素白的衣坐在桌前,背對著他,手上在擺弄什麽。

聽到他進來,沒有回頭。

“怎麽不在床上躺著歇息?”

他霎時攢眉,走了過去,問道。

但話音甫落,他看見了她手中的東西,是那包破碎的鐲子。

她低著頭,在試圖把那些大的碎片拼湊起來,還原它本來的模樣。

“我不是說了會給你重做?你不丟掉,還弄它們做什麽?”

心中莫名地湧出一股火氣,但他咬著後槽牙,忍壓了下去,只是輕握住她的手腕,平聲道。

曦珠擡頭看他,有些愧意道:“我知道你會給我重做,可這是你送給我的。縱使碎了,我還是想把它們放進盒子裝好。”

但在找出一個漂亮的梅花紋香盒後,還是情不自禁地要試試,把它拼出碎裂前的樣子。

她很喜歡這個鐲子。

“難道一個破鐲子,比不上你的身體!”

頭頂乍然落下這樣一句厲聲,她一下子楞住,隨後她的腰被攬抱,他的另一只手臂抄起她的腿彎,把她抱了起來。

他將她整個人兜在懷中,大步走到床前。

彎腰放下她,又抽去她身上的那件外裳,拉過被子給她蓋上。

一氣呵成,沒有給她反應的時機。

曦珠怔然地看著面容冷峻的他,把她的衣裳拿起掛好,出去叫人送熱水來,然後自顧自地從櫃中取了褻衣,去湢室沐浴洗漱。

她側躺在他的枕上,在他的身影從眼前流去時,還在發楞。

楞聽嘩嘩的水響聲,沒一會,彎眸笑起來。

難得見他生氣,但他是擔心她的身體。

更何況還是她打碎的鐲子。

她閉上眼背過身,挪到自己的枕頭上,等他洗好上床來。

等了片刻,水聲漸消,隨之是穿衣的窸窣。

他的腳步聲逐漸清晰,朝她走來,大抵停在燈前,一縷風聲,整個屋子陷入昏昧的暗。

他走到床邊,坐了下來,脫鞋的聲音。

被子被掀起一角,他睡了進來,帶著溫熱的水汽,把她擁住,下顎輕搭在她的後背。

低聲歉說:“我方才不該對你說話大聲,是擔心你,才會那樣子。下次不會了。”

曦珠原想晾一晾他,但早沒了脾氣,再聽他道歉,轉身鉆入他的懷中,嗓音發悶地委屈。

“我不舒服,你還兇我。”

“沒有下次了。”

衛陵吻著她的眉心,再次承諾道。

他該克制住那股嫉妒。

在沐浴時,他不停地告訴自己。

她愛的其實一直是他,並無任何懷疑的地方。

正如現在的她,明白他為何生氣,還願意讓他抱著。

驀地,她清淺的氣息隔著一層衣,落在胸前。

“剛才吃飯時,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?”

曦珠瞧出那時他欲言又止,該是有事要與她講,若非公爺讓人來喚,他該出口的。

但是長久地,沒有得到回應。

她揪了揪他緊實的腰,昏困地嗓音攜帶懶意,問道:“沒有嗎?”

又是好一會過去,在她都要睡著時,聽到了他的回答。

“峽州總兵傅元晉被留在京城,皇帝授予他兵部右侍郎的官職,恐怕要多等些時候,我才能帶你回津州了。”

她倏然睜開了雙眼。

*

傅元晉又一次入夢,見到了那個女人。

這次,她雙膝跪在地上,而他的手中,左手緊攥成團與海寇的書信,右手握住那把砍殺海寇的長刀。

鋒利的刀刃抵在了她的頸側,劃破她的肌膚,一線紅蜿蜒著滑進她的衣內,那處豐饒的所在。

她整張臉蒼白無比,瑟瑟發抖地不敢多動。

“我問你,你究竟有沒有看信裏的內容!”

他無法抑制滿腔的怒火,朝她暴呵出聲。

卻在竭力壓制要殺了她的沖動。

“我……沒有,我什麽……都沒看。是風把信吹落在地上,我只是想……撿起來。大人,我沒有偷看,求您饒我一命。”

“大人,我沒有偷看。”

在一起的七年後,她又一次叫他大人。

倉促地解釋,怕晚了一瞬,他會殺了她。

滿面惶恐,淚水無休無止地,滑落她濃妝艷麗的臉頰,順著小巧的下巴,滴在那一身他送予她的錦繡芙蓉裳上。

每次她來見他,都會精心打扮。

他不過臨時出去一趟,再回來,透過半開的楹窗,便看見屋裏在等待他的她,正拿著這封信,低頭在翻看。

倘若被她洩露出去這信裏的內容,他的死期也將到來。

他不能死,死的就只能是她!

不過是一個流放到峽州,虛有衛三夫人其名的女人,殺了她,也不會有人追究。

但為何刀遲遲割不斷她那纖細的脖頸,他握刀的手背,縱橫的青筋暴凸。

為何她要看這封信!

沒有哪一刻,他如此痛恨她。

“你到底有沒有看!”

幾近喪失理智中,他雙目灼紅,又朝懼怕死亡的她怒吼。

“你不相信我,幹脆殺了我好了!”

她雙眸含淚地,忽然也朝他嘶聲喊道。

一雙慘白的手緊握住了刀,刃割裂她的手心,一剎那,鮮血潸潸地淌向了朝下的刀尖,如同小溪般,從她的身體裏流出。

整個灰色的地磚,都被她的血染紅。

她塗抹胭脂的唇瓣不停發顫,那雙琥珀色的眸,在以曾經示愛的目光望著他。

裏面還蘊藏著疼痛、悔恨,和望不到底的對死亡的恐懼。

他曾在無數死在他手裏的人眼中,看到過的恐懼。

“殺了我啊!你別折磨我了!”

便在這句話之後,快將牙咬碎,他狠甩開那把刀,砍向了一旁的長案。

“砰”的一聲巨響,分裂兩半,倒塌地砸起一地塵埃。

丟擲下刀,他躬身掐住了她的臉。

在那張姣好的面容扭曲變形時,他滿腦漲熱,從齒縫中擠出一個接一個的字。

“柳曦珠,你若是敢把這個秘密說出去,我定要你不得好死。”

“你給我記住了。”

極近的相觸中,兩人鼻尖幾乎抵在一起。

傅元晉惱火至極,想要看清這個女人的真面目,但眼前仍是朦朧的一片灰霧。

驟然熟悉的眩暈襲來,他落入下一個夢境。

身後是十餘個海寇的追擊,數支箭矢飛來,她控韁縱馬。他坐在她的身後,反身用刀去劈飛向他們的冷箭,為她擋住所有的傷害。

那處密林,他認了出來,是在峽t州北處沿海的樹林。

但興許就是他的這個旁觀疏漏,一支長箭飛紮進他的小腿,登時疼地他咬緊牙。

“往深處駕馬!”

他指揮她。

“好!”

她的頭發全散了,卻在冷靜地回應他。

馬匹疾馳穿梭進林間,前方長滿倒刺的荊棘率先刮過她的腿,帶出淋漓的血肉。

已滿是血的裙裾裏面,再添傷痕。她不吭一聲地帶著他,離那些徒步追殺的海寇越來越遠。

他不知她的馬術會如此好,他從來以為她是一個柔弱的女人。

滿目急掠而過的蔥蘢瘴氣中,他從馬上翻倒下去時,如此想。

“傅元晉!”

他聽到了她的呼喚,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。

再次醒來,是在一個黝黑的山洞。

狹窄的洞口被枯木遮掩,稀稀落落地,堪見外面淡薄的月光。

只有他一個人在洞裏,她不在。

他一下子惶然起來,張口叫她的名:“曦珠,曦珠……”

他渾身麻木地疼痛,起不來身,右側的小腿更是失去知覺。

箭上有毒。

一遍遍地喚聲中,口渴異常。

可她仍未出現。

她是不是丟下他跑了。

他挪動著腿,試圖撐著石壁站起來,但一次又一次地失敗,他終於灰頭土臉地倒落在地。

直至不能爬起來。

再度陷入昏迷前,他狠狠地發誓:千萬不要讓他活著,若是他找到了她,定要打斷她的一條腿!

但他是被一聲聲的急切啞聲喚醒的。

她伏跪在他的身側,正滿臉焦急地,用手拍打他的臉。

“傅元晉!傅元晉,你醒醒!”

“你醒醒!”

她打地他臉一股子的疼。

“你再打一下試試。”

他的胸腔中翻湧怒火,但在看到她出現時,又不自覺地消散。

她頓時欣喜地哭起來。

“你醒了就好,我怕你,怕你……”

她沒說下去,掉落的兩顆淚在他的臉上,濕熱地有些癢。

他精神渙散地望著她,艱難地擡起手,給她擦去臉上的淚,道:“我沒事。”

“沒事就好,我剛才去給你找水了,你說要喝水,我給你找來了。”

她也擡起袖子,抹了兩把自己的淚臉,轉身去把砍伐竹子做成的罐子端來,裏面裝滿了她從山洞不遠處找到的清水。

她吃力地把他攙扶起來,靠在石壁上,讓他喝水不被嗆到。

等渴極的他喝完水,又替他看起小腿上的傷。

“我找了些草藥,可以止痛。”

將那處的布料撕開,她頓住,而後惶然地看向他。

他目落那處開始變黑的箭傷,道:“箭上有毒。”

“怎麽辦?”

她的聲音在發抖。

“先等著,等我的人找過來。”

貿然拔箭,止不住血,他得死在這裏。不如等人找過來。

她幫不了他。

但她仍固執地把那幾棵藥草嚼碎了,滿嘴的苦澀中,唇也被染地發綠,把那嚼爛的藥敷在他的傷口周圍。

“有沒有覺得少些痛了?”

她睜著一雙瑩亮的眼望他,還是很痛,但他點頭:“好多了。”

她還帶回了一些果子,捧到他面前,說:“都是能吃的。”

他從小生活在峽州,自然認出那些綠皮泛黃,指頭大小的果子都能吃,但極為酸澀。

他強忍著困意,把那一個個的果子吃下去,壓住饑餓的肚腹。

酸地倒牙,依然讓他昏昏欲睡。

他栽倒下去的前一瞬,朝向了她的懷中。

一個又一個的夜晚,他們在山洞中待了兩日。

她全身臟兮兮的,臉頰也瘦削許多,終於對他道:“我出去找人過來。”

再不能等下去,怕是他的人沒有找來,他不是被她投餵那些果子,而被酸死。便是因傷得不到救治,被毒死在這處。

整個小腿已變得青黑。

他把那把隨身的措金刀拿給了她,看著她,道。

“拿好,保護好自己。”

她點頭應道。

“好,你等我。”

她勾著腰走出了窄小的山洞,又用那些枯木擋住了出口。

她纖弱的身影朦朦朧朧地,在那些枯木的縫隙間搖晃,漸行漸遠。

“柳曦珠!”

他猛然喚了她一聲。

她停住腳步,回首看過來。

“你不要想一個人跑了,不然我抓到你,定然……”

“進宣,你別害怕,我一定會找到人,回來救你。”

她打斷了他的話,堅定語氣地對他承諾。

於是,他又落入了一個人的荒洞。

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中,箭毒的侵蝕噬咬,讓他再落陳年的夢境。

恍惚之中,回到了他的小時候。

總是一個人在那個枯寂的院子中練字習武,他的母親只會一日日地問他,功課做的如何,武藝學的如何。

但凡被先生或是師傅訓斥,不是字寫不好,便是武功毫無長進。

便會轉身去拿來那根令他害怕的竹條子,嚴聲呵斥:“伸出手來!”

他戰戰兢兢地伸出冒汗的手心,條子一下接一下地狠抽下去。

抽出了血,撕出了肉。

他咬緊牙不敢出一聲,更不敢流一滴淚。

而後在懲罰之後,被母親摟進懷中,她的淚水似是決堤一般,淌在他的身上。

“你別怪娘,娘是想讓你成才。倘若你不出人頭地,我要跟著你,一起埋沒在這裏啊!”

哽咽聲中,是她的苦難。

他的父親妻妾成群,她已年老色衰,沒有了來自父親的寵愛,將來唯一的指望,只有她這個兒子了。

她每一日都要哭,他也每一日都要在她面前發誓。

“娘,我一定會出人頭地,讓你不再受欺負。”

讓其他的妾室不敢欺負她。

也讓那些庶兄不敢欺負他。

甚至是他父親的正室,他的嫡兄,終有一日,在他的面前,都要低下高傲的頭顱。

終於徹日徹夜地,一個人苦練武藝,熟讀經書,熬過了多少個春夏秋冬。

他的父親註意到了他,開始讓他跟隨身邊學習,與那個看不起他的嫡兄一樣。

他的母親也重新得到了寵愛,開始給他做那些甜膩的點心。

他一點都不喜歡吃,可看著母親的笑臉,他還是會吃下去。

“晉兒,好吃嗎?”

他笑著說:“娘,好吃。”

……

他從夢中醒過來,摸索著地上她留下來的最後幾個野果子,一口口地,忍著腿上的痛,慢慢吃著。

酸澀充斥滿嘴,始終望著洞口月光落下的方向,聽外邊草叢中疊唱的蟲鳴。

都過去大半日,她怎麽還沒回來,是不是反悔,丟下他一個人跑了。

還是,她被海寇捉住了?

父親鎮守峽州時,養寇自重。

這些年來,皇帝在暗中緊盯著他,他必須快速把這個爛攤子解決掉,絕不能暴露,否則傅家在劫難逃。

這是最後一次了,只要解決此次追擊他的海寇首領,當年父親販賣火.槍之人。

他便能輕松些了。

只是沒有料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意外,那些人會綁架她,逼他只身前去。

現在,自己又為了護她,中箭中毒。

是不是腿要廢掉了。

他自嘲地想,當時真不該去救她,隨便她死了算。

但在模糊的視線中,他突然看見了一個東西,極為眼熟,撐身去扒過來,原來是那個平安符。

是她不小心落下的。

他終於放心下來,釋然地笑起來。

她一定會回來找他的。

該死的衛陵。

但緊攥住平安符時,忍不住咬牙切齒地低語。

她不會丟下他的。

一定不會。

但倘若她真地被那些人抓住,他寧願她一個人跑了,不要管他。

……

“你不是從小練武,沒有足夠的力量。記住了,我教你這些,不是讓你以後再遇到前段日子的情形,去和男人拼硬爭死,而是為了給自己奪得時間去逃命。你這次只是運氣好。”

日月輪轉,他腿上的傷,終在她找到人,回到那個山洞救他的三個月後好全。

也開始教她學習武藝,握住她捏緊措金刀的手,教她如何殺人,那些殘忍的技巧。

當時前去海寇的老巢救她,原以為人已經……

她的美貌和身子,皆是一眼可見的。

但當他馬不停蹄地趕到,她卻殺了那兩個看守的人,滿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。

他不及喘氣,問道:“為什麽不等我來?”

她的眼中沒有絲毫的懼意,只是丟下了那把染血的重刀,聲音仍舊溫柔,道:“等你來了,我早已經死了。更何況你曾經說過不讓別的男人碰我,否則剁了我。”

她的笑話,一點都不好笑。

但那時,鹹腥的海風混著血味,吹拂過她散落的長發,她很輕地笑了一聲,丟掉了手中的碎瓷片。

便在那一刻,他意識到t,她與其他女人的不同。

熾熱的陽光底下,他看著她一招一式地練功,滿頭是汗都來不及擦。

整張白皙的臉被烤地通紅,眸中卻很明亮。

日覆一日,她來他這裏,是為了學如何自保的能力。

在她熟練掌握的那一天,他站在她面前,對她說:“來殺我,把我當成你的敵人。”

她靜靜地看了他一瞬,手中握緊那日獲救後,他送給她的措金刀,揮起胳膊,快步上前,乍然朝他刺了過來。

*

“傅元晉養寇自重,若是有了這個把柄,他是不是會死。”

在天光昏昏,枕邊人要下床去時。

曦珠在一股股的眩暈中拉住了他的袖子,低聲問道。

當年,那陣風吹密信,她從地上撿起來時,看到了裏面的內容。

今生的傅元晉,和前世的傅元晉是兩個人。

她沒有對不起前世的他。

她和他,早已兩不相欠。

這一世,她只想彌補前世的缺憾,快些回家去,不想再留在京城了。

在如今她的夫君,背身看過來的目光中,她佯裝坦然地回望過去。

心中暗自希望:他一定不要問她,為何會得知這種事,如同之前的每一次,不要問為什麽。

*

“哈哈哈,你要我死……”

“我是哪裏待你不好,你竟然要至我於死地!”

那個粗啞的聲音,又在他的耳畔狂怒地響起。

傅元晉從那一層層的夢中被吵醒,猝然睜眼,不待多加思考,額頭青筋緊繃,臉色鐵青地急聲喚人:“來人!快來人!”

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:他要找到夢裏的女人,殺了她!

這個女人,知道了那個秘密。

一定要找到她,殺了她!!

不是所謂的玄極美夢,堪稱噩夢。

但那個聲音還在嘶吼。

“我不會放過你的,不惜一切代價,定要讓你回來,我們的事還沒完!你說過會等我的,不能反悔!!!”

隱約帶著低低的哭腔。

“你要殺我,要殺我……”

三個字,瘋癲地倒轉重覆,在傅元晉渾沌的腦中流竄沈積,越來越沈,直至沈重地擡不起頭來。

陡然之間,他胸口郁結多日的悶氣,隨著上沖的熱血,一同從口中噴了出來。

“大人,大人!”

門外,是闖入親隨的驚慌喊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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